乌鸦最后来

5

Harold坐在椅子上，两手拢着发热的茶杯，隔着餐桌观察他。这人约莫有三十来岁，大概因为淋了雨而面色有些苍白，他的嘴巴一直拘谨地紧闭着，嘴唇因寒冷而没有血色，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和又愉快的光辉。他身材高大，但总是带着温和近人的神情，因此并不给人以压迫感；正相反，Harold甚至因为他那种近乎天真无知的神态而觉得这人有些可爱。

咖啡端来后，这人先是凑近瞧了瞧杯子里的东西，似乎被扑上来的热气吓了一跳，然后就转移了目光，重新盯上了一旁放着的橘子。他把手从桌子底下拿上来，挂在胳膊上的雨披就那么从桌面上划过，留下一大片水渍。Harold端起茶杯，张了张嘴，最终没有提醒他。

他拿起橘子，送到面前，试探着闻了闻。

“您吃吧，”Harold喝完一口茶，放下茶杯，露出微笑，“还有好多，一会儿我再去拿几个。”

来人没有剥橘子皮，而是直接在橘子上咬了一口，像吃烤肉一样连皮带肉一块扯下来，嚼了嚼咽下去，又接着吃下一口。Harold诧异地瞪着他，眼看着他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吃完了整个橘子，橘子汁和碎果肉沾了满手满脸。而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妥，舔着嘴唇，还抬起手打算擦擦脸。

“别，你先别动，别揉眼睛。”Harold连忙制止他，站起来去拿毛巾。Harold在卫生间水池边将毛巾打湿，回来时看见那人正坐在那儿无措地举着双手，表情茫然地看着他。他起先想把毛巾递给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人可能有什么生活障碍，又卷起袖子走上前去，决定自己帮他擦干净。

“您把手给我……手，对。”一只手放在了Harold手中，后者用湿毛巾将它包裹起来擦拭，“我猜您住的地方不产橘子，”Harold试着和他聊天，“橘子不是……一般来说，人们不这么吃橘子。我们会把皮剥开，只吃里面的果肉，”他抬起眼注视着Harold，Harold没看他，“那层橘子皮不好吃。”擦完一只手，他没说话，在Harold的示意下很自然地递上了另一只手。

“你叫什么名字？”Harold一边把黏糊糊的果汁从他手上擦去，一边问道，“我总得知道怎么称呼你啊。”

他依旧没吭声，盯着Harold拿毛巾的那只手看了又看。

Harold又换了种问法：“那么，别人怎么称呼你？”

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两只手都擦干净了，Harold去把毛巾涮了一遍，又回来给他擦脸上的果汁。他让他闭上眼睛别乱动，然后扶着他的肩膀擦他的侧脸。这是最近三十年来Harold第一次离一个陌生人这么近，这让他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那人脸颊上冰凉的皮肤，那一瞬间的触感令他想起一种糊在相框背面的黑色绒布。

“John，”那人突然开口说话了，仿佛在寻找自己的嗓音一样，声音又轻又哑，“他们叫我John。”

“是吗，”Harold点点头，思考了一下，还是附和道，“John，是个响亮名字。”

接下来三分钟里他们都沉默不语。Harold克制着心中因距离太近而产生的紧张，为那人擦干净脸，然后上楼把毛巾放进洗衣篮。等他走下楼梯时，John正探着身子研究桌上那盘烤鱼。盘子里除了Harold自己没吃完的那条鱼外，还有另一条完整的。听到脚步声，John回过头，看着Harold走进餐厅，然后在他经过自己身侧时又把头垂下去了。Harold走到自己的座位旁，两手扶着椅背，抿着嘴看了一会儿对面的人，忽然感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已经有好几年没在家正儿八经地接待过客人了，连Grace都没去过他真正的住所。实际上，他这辈子除了在小时候帮着父亲在家接待邻居之外，就从来没有试着像正常人一样在家里进行过各种社交活动。上大学以后直到现在，他干脆就没有了“家”这个概念，所有住所对他而言都是一个个可供藏身的房子。或许只有Grace那里有些不同，但相比而言那儿更像是她的家，而不像Harold的。

Harold深吸一口气，将脑子里升起来的关于Grace的念头驱散，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可疑、举止怪异的来客，努力地想象正常人那种亲切又轻松的待客方式。“对了，Nathan是怎么做的来着？”他窘迫地琢磨着，又一次感到与人交往是这么的困难。

“那，先生，”Harold一手扶着椅背，一手往旁边一摊，用了他所能达到的最自然的语气说道，“我来带您参观一下我的房子吧。”

说完他用手势向John示意去客厅。根据John进屋之后的一系列反应，Harold猜测他可能听不太懂自己的话，但基本能看懂手势。还是和刚才一样，起初John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但等Harold率先来到客厅后，发现John已经悄悄地跟了过来。Harold领他参观了各个房间，没话找话地向他介绍自己搬来不到一周的情况，并问起了John的身份。

“您是镇上的人吗？我听别人说起过您，”尽管John自进屋来总共也没说几句话，Harold还是言辞谨慎地问，“您也住在附近吗？”

此时他们在二楼的走廊里，John眼睛望向别处，默不作声。Harold已经从他的表情看出来他正在努力组织语言。

“他或许有点儿语言障碍。”Harold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