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最后来

“您能来实在是太好了，”他咳嗽了一声，“抱歉……我还以为是别人。”

那人仍旧没出声，身上的雨水都掉在了脚下的地砖上，整个人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请进来吧，别客气，就当家里一样。”Harold退了两步让他进屋。

闭门养病这几天，在无所事事而头脑还算清醒时，他曾认真思考过这位神秘人的身份。自从Theresa在陪他去超市那天说起了鱼尾巴的事儿起，关于这人的种种猜测与念头就开始自动浮现在他心中。Harold对他是这么好奇：似乎是为了缓解流亡的孤独感，他内心一半试着将他浪漫地想象成一个终日在海上游荡的幽灵，居无定所，行踪难以捉摸，没人知道他是谁，就像Harold本人一样；又或许是漫画书或儿童读物里走出来的长着人身鱼尾的奇特生物，在大海上蛊惑往来船只的船员，而对陆地上的世界无知又憧憬。但他的另一半内心则对此大加嘲讽，并老老实实地分析说：“啊，得了吧，你为什么还有这些想法呢？这人鬼鬼祟祟，镇上没人认识他，也没有同伴。看来并不是游客，也不像流浪汉，更像是偷渡的，要不就是个爱穿奇装异服的冒险人士。”

可即便这样，他也仍停不住对这人的猜测，而且这猜测越来越大胆、离奇。不知为什么，更说不清是从哪一个念头开始，Harold给他的形象上添加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就像他卧室墙上晦暗不明的灯光和那些嘟嘟囔囔的梦话一样。在无人打扰的深夜，在因一直咳嗽而睡不着时，他望向对着窗户的墙壁，借着微弱的月光盯着那上面印着老气花纹、溅了水渍的墙纸，心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副面孔。他想象这面孔用他那双湿润而犹豫的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海水看着他，就像潜水员用探照灯安静地照向海底的珊瑚似的。他在头痛带来的迷迷糊糊中像个小孩一样想象自己正在被这样遥远地注视着，并且在注视中感到安稳与幸福。又或者，在他突然又想起来过去五十年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所认识的人时，他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望，他是那么地想把自己的生活、自己所犯的错误，把Grace和Nathan的事，全都倾诉给一个陌生人。他压抑地想象着这位神出鬼没的陌生男子具有某种与他相似的品格，因而能够完全地理解他、认同他。他就这么一边毫无顾虑地尽情想象，一边把自己神魂颠倒的状态全归因于重感冒，并且借此放任自己想得更加不切实际。

也许是受一个梦的提示，Harold为他设计了一种独特的眼神：一种有些内敛但却深情款款的眼神。他觉得只有这样的神情才与他在梦中所见的那双忧郁的眼睛相配。然后他又设计出了面容，那是一张略微消瘦的脸，一切面部特征都应该与Harold截然相反。再然后是身材，在搬来这栋房子的第二天清晨他远远地见过那人的身材，他应该比他高一些，体格健壮而匀称。他应当动作灵活、身手矫健，至少在不知是Harold的哪个梦里他就是这样的。

“我到底为什么要想这些东西，”在病稍好了一些后，有时Harold这么想，“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随着头脑一天天清醒起来，他逐渐收敛起这些近乎任性的猜测，并假装自己仍抱着再平常不过的心态又从头开始揣测：他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或许是游客，也可能是流浪汉……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门，两手把支棱着的雨披下摆拢到身前，雨水就那么顺着淌了一地。Harold扶着门给他让路，在他迈进室内时瞧见了他身侧雨披上那道长长的裂口，看得见里面裸露的皮肤。Harold带他来到餐厅。

“请坐吧，我……我一早上都在等您来。”他客套地微笑，并用眼神邀请他坐到餐桌旁。然而来人好像并没有听懂，仍旧站在刚才Harold停留的地方，小心又拘谨地看着屋里的陈设，仿佛第一次见到桌子椅子。他的目光带有一些儿童似的好奇，神情又像刚刚被带到一个陌生环境的小动物一样茫然而谨慎。

“您……请坐，请坐，对，您坐在这儿就行。”Harold把手放在椅背上轻轻拍了拍。

来人还是站着不动，有些胆怯似的看着他。Harold尴尬地呼了口气，来到橱柜前找起了咖啡罐。

“您要喝咖啡吗？我这儿东西不太多，噢，咖啡还没打开，我自己平时不怎么喝，”他拿着咖啡罐转过身，“您来点咖啡还是茶？”Harold看到来人已经在他刚才示意的地方坐下了，双手还是那么拢在身前，正盯着桌子上的橘子。听到Harold说话，他转过头来看着他。

“啊，我给你来点咖啡吧。”Harold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他拧开咖啡罐，用小勺子舀出咖啡粉，同时用余光关注着这位神秘人。后者又把注意力转到了桌子上摆着的刀叉上，仿佛被闪烁的金属光芒吸引了，那刀叉在灯光的照射下是那么又亮又坚硬。两分钟后，咖啡机响了一声，热咖啡冲进了杯子里。“来。”Harold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放在来人面前的桌子上，在那人抬头看他时，不由自主地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他又去倒了一杯茶，自己坐在了那人对面，看到面前还摆着直到现在都没吃完的烤鱼。他就这么坐着喝了一会儿茶，那神秘人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