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最后来

“稍等，稍等，”Whitaker太太拍拍手走回货架前，“等我收拾完这些罐头，一会儿我陪您去一趟。您肯定拎不动这么多东西。”

Harold有些恍惚地抬起头。还没等他开口拒绝，小女孩Theresa就先从电脑后探出头来：“婶婶，把手推车借给他。”

“不用，其实……”

“手推车？Mattson把手推车扔这儿了？这倒也行。Wren先生，您会用那种拉鱼的推车吗？”

Harold摇摇头。小女孩敲着键盘嘟囔道：“给他用吧，婶婶。Mattson先生明早才来。”

老板娘放下两个罐头，一只手搭在货架上，半转过身看了看两人，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那么这样，”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Theresa，你在这儿看店，我陪Wren先生去超市，回来顺路去把手推车还给Mattson。”

“不行……”小女孩看了看Harold，又立刻把目光转回电脑屏幕，“我看不来店，我要写这个。”她说着指了指屏幕。Harold和老板娘都探着身子看了看电脑上显示的东西。Harold看出来那是个写了一半的简单小程序，不禁微笑了一下。Theresa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出去活动活动吧，Theresa，”Whitaker太太用两根手指轻轻拍了拍柜台，“你整个周末都待在店里了。”

“我今天中午刚去过海边。”

“好孩子，我肯定不乱动你写的东西，出去走走吧，”Whitaker太太抚摸小女孩的头发，“去陪Wren先生去趟超市。他刚搬到镇上，肯定有许多地方需要咱们帮忙。”

Theresa看了看婶婶和Harold，侧过头偷偷翻了个白眼。她关掉所有界面，两手插进兜里站了起来，低着头绕出了柜台，依旧带着疏远的表情。她走到老板娘身边，管她要了点儿钱。“都拿着吧，”Whitaker太太给了她好几张零钱，“买点儿好吃的。”

小女孩嘟囔了句“谢谢”，然后向Harold走来。后者以为她要停下来对他说点儿什么，结果小女孩直接绕过他走到门口，拉开玻璃门出去了。

老板娘笑着望向门外，对Harold说道：“别担心，Theresa有点怕生。她年纪虽小，可头脑机灵极了。”

“看得出来。”Harold赞许地点点头。他向老板娘付了钱、道了谢，便拿上雨衣走出门去。

一踏上人行道，Harold便感到疲倦万分，似乎午后的阳光要专门折磨他似的，照得他晕头转向。道路中间的坑洼里积着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冒着金光，两边棕榈树又直又长的影子把路面分成一格一格的。Theresa两手插兜站在马路牙子上，正在把一小片贝壳踢向行车道。

“走吧。”她一看见Harold出来，就转身要走。

“我们去取手推车吗？”Harold瘸着腿跟上她。

小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膀：“用不着手推车。”

Harold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副“噢，好吧”的表情。他走在小女孩身旁，一瘸一拐，轻风吹在湿衣服上冷得他不住发抖。

“谢谢你肯陪我去超市，我一定占用了你编程的时间，”他望着地面，一边走一边声音发闷地说，“其实你那个程序，我可以帮你写。要是你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很乐意帮忙。”

“是吗，”Theresa依旧侧对着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他帮得上忙，“你都会什么？”

“我擅长电脑……算是吧，”Harold自嘲地撇撇嘴，“我会做一些工程，整理信息什么的。”

“哦，那不错。”Theresa瞥了他一眼，然后便不说话了。

他们向南拐上一条小道，下了几段台阶，穿过一片宁静的住宅区，然后来到了沿海的木板道上。大雨过后，沙滩上潮湿又阴凉，几个小孩挤在低矮的礁石后面挖小螃蟹。一直往西走，看得见港湾里停靠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渔船，两个工人正把一箱鱼往卡车上搬。装鱼的塑料箱子先是在车厢上撞了一下，接着几条活鱼就蹦了出来，两个工人手忙脚乱地把它们在自己的肩膀和胸口按住。卡车司机打开车门出来了，冲他们喊：“看着点儿啊，两位。”

Harold与Theresa绕过满地捡鱼的工人、慢慢走路的老夫妇以及几个抽烟的小伙子，沿着海边的道路走到头。小女孩一路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块，把木板道踩得噔噔响。她时不时抬头看看大海，那轻风拂过的海面上，几艘船只摇晃着画着弧线。

“这儿好多人家里都有船，”她望着远处，好像根本没在对Harold说话，“我听说一月份的时候他们就都去捕蓝螃蟹，到那时餐厅里也都是螃蟹大餐。可我还没有见过。”

Harold想起昨天Whitaker太太告诉他今年七月底才把小Theresa接来。他现在浑身发冷，不禁手攥着揣进了怀里。他打算和这个小女孩多聊聊，便小声咳嗽了两下说道：“是吗，蓝螃蟹？我也没有见过。它们长得是不是就像广告牌上画的那样？”

“什么广告牌？噢，”Theresa笑了，“我知道了，镇子外面那个。怎么会呢，Mattson先生送来过两只，长得比画得好看多了。”她把手从兜里抽出来，漫不经心地比划着：“它们差不多这么大，也不全是蓝色的，有的钳子是红的，长得比一般螃蟹要扁。Elizabeth婶婶把它们煮了。其实不怎么好吃。”

Harold一边听一边露出了微笑，他决定顺着她的话开启一段关于海产的话题，于是又多问了几个螃蟹的问题。Theresa起初还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后来她也逐渐解除了戒备心，表情柔和了许多，聊起了自己在镇上见过的各种稀奇鱼类。

“那条大鲯鳅，有自行车那么长，全身都是蓝色的，”她用手在面前比划，“我们在船上看见的，它从海里跳起来吃飞鱼，一下子跳得老高。我原本还以为是只海豚。还有金枪鱼，它们个头特别大，捞上来以后黑漆漆的像裹了层橡胶。宰鱼的师傅把它剖开，肉有这么厚，是真的，我在Lily那儿见过，那一大块肉要用两只手才能捧起来。”

他们走了十来分钟，Theresa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神情也愈发生动。当两人来到超市外的停车场时，小女孩正非常认真地给Harold讲着自己前段时间的新发现。她说就在Harold现在住的悬崖附近，她曾看见一个神秘的人。

“他当时躲在浅水的礁石后面，背对着我和Darren，只有上半身露出水面，”她推了辆购物车，又从一摞红色塑料筐的顶部拿了一个递给Harold，“给你……我们还以为他是附近的游客。因为那时有好几个城里人住在你那栋房子里，他们老是往沙滩上扔垃圾，我们把他当成其中之一了，就打算捉弄他一下。我让Darren去放哨，自己抓了把沙子悄悄爬上礁石，然后猛地喊了一声，打算等他刚一回过头来就把沙子撒他脸上。结果还没动手，他就一下子缩进了水里，一大片水花就那么溅在我身上。

“我反倒给吓了一跳。我气得刚要喊Darren过来，就在水花中间看见一条特别大的鱼尾巴，是很漂亮的宝蓝色，像画儿上的一样。那尾巴灵活地摆动了几下，那人就游进海里不见了。啊，你笑什么，别不相信，我亲眼看见了，”Theresa推着车走进货架之间，拿起一包玉米片扔进Harold的筐里，又顺手拿了好几支牛肉棒，“绝对不是什么带尾巴的泳衣之类的，他是真的有一条鱼尾巴！像《海的女儿》那样的。”

Harold推了推眼镜，又吸了两下鼻子，心里不由自主地把Theresa所说的这个形象和今早看见的人影联系了起来。他本来压根没想仔细考虑Theresa的描述的真实性，小女孩很可能是把浴巾什么的看成尾巴了，或者干脆就是在编故事。然而他的内心还是几乎完全相信了这个故事，并且自然而然地开始想象早上岩石后那个人就是孩子们见到的有鱼尾巴的人，他或许是被大雨困在了悬崖边，或许是想趁着天亮之前到街上来看看，或许只是在那儿休息……

“哎，我怎么想起这些了，”Harold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脑袋又沉又热，“我一定是感冒了，一会儿还得去趟药店。”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湿乎乎的购物单，决定先从衣服买起。他跟着Theresa，小女孩两手交叉着搭在购物车扶手上，嘟嘟囔囔地挨个看货架标签。“这儿呢，”小女孩把车推到了服装区，抬起胳膊挥了一个范围，“这边都是服装，架子那边还有卖鞋的。”

他们在这儿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去了厨房用品区和生鲜区。小女孩像是终于和Harold熟络起来，推着购物车满场跑，滔滔不绝地说着两个月来镇上的新鲜事。Harold哆嗦着努力跟上她的步伐，一边忍着头疼，一边从货架上挑东西，一边听了许多八卦。像是厨师Lily终于答应Trask的追求啦，美薯酒吧换老板啦，有开发商要来盖旅馆结果被全镇抵制啦，渔夫Mattson的小船被剑鱼捅了个洞啦。“这种事儿常常发生，”他们来到生活用品区，小女孩说道，“剑鱼的脑袋坚硬极了，我们学校里就挂了一整个骨架，它的刺像个钻头一样。”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推着满满的购物车去了收银台。在等收银员挨个扫码时，两名女士聊着天排在了他们后面，还向Theresa打招呼。小女孩显得高兴极了，给Harold介绍说这两人分别是Carter警探和大厨Lily。警探是一位极赋风度又不失亲和力的黑人女士，看向Harold时，她脸上总是带着那种礼貌而仍有保留的表情。才跟她说了三句话，Harold就从她那无意冒犯但却相当敏锐的目光中感到有些不妙。

“这么说，您就是Trask新来的房客了？”警探问道，“我刚才听Lily说，昨晚Trask在她家过夜，而您今天一早把他叫去抓小偷了。是家里遭窃了吗？”

“不，警探，其实没什么事，”Harold说着看了眼厨师Lily，这位年轻姑娘正在口香糖架子上摆弄，“我看见一个人影，以为是小偷，但之后Trask来时他就走了，估计是流浪汉在找地方躲雨。”

Carter警探又问：“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

Harold吸着鼻子轻轻摇头，他现在头疼得厉害：“天太黑了，我没看清。”

“那么您具体是几点看见他的？他有多高，穿什么衣服，这您看清了吗？”

“很抱歉我记不清当时具体是什么时候了。没有，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么他试图与您交流了吗？他对您说话或是打手势了吗？”

“应该没有，为什么问这个？”

“您试图与他交流了吗？”

“等等，Carter警探，”Harold捂着额头喘了口气，他把购物车往前推了推，收银员看了他们一眼，“我想您可能是习惯了各种犯罪事件，我也能理解您的心情，只是关于今天早上那个人影，很抱歉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当时天还没亮，而且在下雨，我能看清的东西实在不多。况且我也不确定那人是不是小偷，Trask来查看过后我连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见那个人都不确定。虽然我不知道您还在怀疑什么，但您大可亲自去我家附近的悬崖看看，那里陡峭极了，连条能下去的路都没有。要是真有小偷，他怎么能从那儿爬得上来，又怎么能跑得掉呢。”

说完这些话，Harold转过身咳嗽了一会儿，他感到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能扶着购物车站稳。他心里想着赶紧应付完这个警探，等出了超市就立刻去买药。Theresa一直在听他们说话，她看出Harold有些不适，但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低着头帮收银员装东西。

Carter警探紧盯着Harold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不咳嗽了，收银员扫完码报了价钱，她才放松了语气说道：“抱歉，我刚才的话可能让您误解了。您没有遭窃，那是再好不过了。”

“谢谢您，”Harold拿出钱包，声音淡淡的，“我也很遗憾没法提供更多信息。”

他付了现金，神情冷淡地和Theresa一起把一台子东西往纸袋里装。Carter警探一直看着他俩，但Harold就是不给她任何发问的机会。他们忙活了一番，一共装了六只袋子。Harold拎了四袋最沉的，向两位女士道了声“祝好”，就领着小女孩往超市外走去。厨师Lily回了他们一句“再见”，而Carter警探则继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直到收银员问她是刷信用卡还是用现金。

出了超市大门，在穿过停车场去人行道的路上，Harold努力在拎着一堆东西并且一瘸一拐的条件下走得很快。他感到头昏眼花，全身都酸痛无力，而且身上越来越热。Theresa倒是没费什么劲就大步跟上了他，关切地问他有没有事。

“没事，我好像只是感冒了，”Harold勉强冲她笑笑，然而实际上他得使劲眨眨眼才能看到不带重影的Theresa。在小女孩明显怀疑的目光中，他放慢脚步，叹了口气，“好吧，我感觉不太好。你知道药店在哪儿吗？”

Theresa从他手中接过一个袋子，还要再接第二个，Harold不给她了。“不如我直接带你去找医生，”Theresa说，“你现在脸色苍白极了。来吧，跟我来，我们叫辆出租车去。”

Harold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好咳嗽着点了点头。两人正要走上人行道，忽然身后传来Carter警探的声音：

“等一等，先生。我有话要跟您说。”

她快步走来，Harold不得不转过身，再次摆出一副冷淡的表情。但她这次没再问别的，而是认真地嘱咐道：“您刚搬到这里，可能不太清楚这儿的治安情况。最近出了点事情，抱歉我不方便多说，但我们怀疑有个危险分子来到咱们镇上，并伪装成普通游客躲在某处。如果您再看到可疑人员，就打这个电话联系我，”她递给他一张名片，Harold 腾出一只手接过来看了看，“这是我个人的工作号码，我会为您提供帮助。您回家以后记得锁好门窗，如果是独自居住的话最好每天都和熟人见面，千万注意安全。”

Harold神情恍惚，好像没怎么听进去她的话。他用力眨眼睛，还是没能看清名片上写了什么，便收起名片，礼貌地微笑道：“好的，我会注意的。”

“还有，建议您明天来警队登记一下身份信息，”Carter警探继续说道，“您是新住户，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得确认一下您没有危险性的背景。”

“好的，好的。”Harold使劲闭上眼再睁开，现在连警探的脸都看不清了。

“如果方便的话，您现在可以把一些基本信息告诉我吗？您的全名是Harold Wren先生，是吗？您能否告诉我您搬家之前住在哪里？”

“哦，当然可以，我……”

还没说完这句话，Harold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在Theresa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TBC